慕月薇涵

08年夏天我在上海，姨夫的一个姐妹带着她上学前班的儿子趁暑假也来玩。一日我和他们一起逛街，在书店我觉得有必要对这位小朋友表示一下，于是我问他：“给你买本连环画看好不好？”

他说：“我不喜欢看连环画。”

“那你喜欢看什么？”

“我喜欢做数学题。”

哗！想我像他那么大时，对数学简直恨之入骨。我顿时对他产生了兴趣，攀谈时我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原以为会听到“科学家”“数学家”，但5年过去了，他的回答仍旧极其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他说：“我也不想做什么，就想一个人在家，看看书。

读这本书时我不止一次想起这位小朋友，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多多少少都和书的主人公平如和美棠一样，表达过相同的愿望：像《浮生六记》里那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

大多数人会嘲笑他们胸无大志，聪明人如亦舒大妈也会语重心长说：看官，要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也是要有资本的。但这部书用两人一生的真实故事证明，如果你不屑谈论这种生活，你也的确不配拥有。诗意生活的所谓资本，不是金钱，而是始终对生活怀有赤子之心。

饶平如出身南昌，十八岁考入黄埔军校，分科时因为仰慕拿破仑报了炮科。1945年打湘西会战，他们被日军困在山头。弹炮雨点般扫过来，眼睁睁看着身边战友被打死。九死一生的关头在他的叙述里却很是平淡：“我抬头望天，见天空晴朗，云影徘徊，又驰目四面，四面全是青山。忽然，就在炮火声里我开始静静地想：这里也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有蓝天，有白云，有莽莽青山，死得其所啊。”

他幸运地活了下来，又幸运地娶到了他家世交的女儿毛美棠。抗战胜利了，时局却每况愈下。他们从南昌跑到贵州投靠亲友谋生，住在集体宿舍二楼一个六角亭。没有门，地上一个活动盖板供进出，四周全是窗，屋里仅有一张木床。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每逢月明如水之夜必开窗而眠，清光即倾洒床前。至若风雨交加，闪电鸣雷的时候，便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四面的窗子一齐噼啪震动，人在亭中则不但听到外面风雨强劲，还眼见窗外闪电撕裂天际，历历在前。”

后来饶平如开过面条店，卖过辣椒，结果如美棠后来的口头禅“什么都不会做”。再后来，亲戚给他介绍了工作，他们迁到上海，他一边做会计，一边兼职做编辑。五十年代初的上海还很热闹，他们看电影、去舞厅跳舞，日子忙碌却也欢喜。谁承想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饶平如就被下放到安徽劳教，一走就是二十二年。在亲眼见了许多家庭亲人反目家破人亡多年后，美棠提起当年出版社的人事科让她和他“划清界限”，她的回答平淡却掷地有声：“他又没搞婚外情，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贪污腐化，不是偷窃趴拿，我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在安徽头十年，饶平如就在治理淮河的工地上干原始的体力活。为了给自己的大脑找点事做，他把美棠寄来的英语书上的词句抄写在小纸条上，冬天放在口袋，夏天放进草帽，劳动间隙拿出来读。又借来一把小提琴，在工棚里怕练琴会影响别人休息，就在长方形木板上画上琴弦和琴格，平日虚拟练习，周日跑到工地外练真格的。每年只有春节能回去一次，买齐所有上海买不着或者买不起的东西，挑着担子先走五六公里到汽车站搭车，再坐火车，到上海再步行两小时回家。那已经是晚上了，美棠在煤球炉上炒花生和瓜子，孩子们边吃边唱，他拿出口琴来伴奏。邻居从他们门前经过，叹道：“这家人真好啊！”

美棠在八十岁的时候去世，她得的是糖尿病，渐渐开始神志不清。提出要吃杏花楼的点心，八十七岁的饶平如深更半夜骑着自行车跑去买，终于买回来时她却早忘了这回事。她听力衰退，他就画画给她看，有时实在没法沟通，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每天给她腹部透析，家里的卫生间改造成透析室，他向护士请教，画了详细的流程图标明操作步骤，连续四年从未出过差错。美棠去世后，他临摹丰子恺画下他俩的故事作为纪念。养了一只猫，老爱跑出去玩，他在门上贴纸条”don’t be out”; 又学着自制春联，春节每个门洞上都贴着他写的“春”字。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书的最后他写道：“年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衣食无忧，那是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那时出身良好的他们何曾想过田园牧歌式的旧中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他们会穷到当掉所有当年结婚时的彩礼嫁妆，每天去工地背水泥贴补家用呢？但“现实再不济也未敢玩世不恭”，书中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刻，也都有诗意存在，支撑他们没有一丝放弃的念头。就像他九十岁时依旧清晰记得二十六岁去美棠家相亲，看见她正在窗前揽镜自照，面容姣好。“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那天他把戒指给了她，就算完成了订婚。戒指后来变卖了，但他真的一生都陪在了她身边。